老周蹲在阳台择菜,不锈钢盆里的小油菜沾着水珠,翠绿得晃眼。孙子凑过来扒拉他的军绿色搪瓷缸,缸子沿儿磕出了好几处豁口,上面 "为人民服务" 五个字早就磨得发白。
"爷爷,这缸子比我爸岁数都大?"
老周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捻着片发黄的菜叶子,恍惚间就飘回了 1975 年的冬天。那年他刚满十八,裹着肥大的军装在火车站哭鼻子,火车启动时爹往他兜里塞的煮鸡蛋还热乎着,壳上沾着灶膛里的草木灰。
新兵连的被子硬得像铁板,老周总也叠不成豆腐块。班长王建军蹲在他床边示范,蓝布褂子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你这手跟揣了俩棒槌似的,捋边角时得用巧劲。" 王建军说话带点陕北口音,尾音总往上挑。
那会儿老周每月津贴六块,他省着花,打算攒够钱给家里买台半导体。新兵连第三个月,王建军晚上查铺时蹲到他铺前,军靴在水泥地上蹭出轻响。
"老周,借点钱。" 班长的声音压得很低,手电筒光在他脸上晃了晃,能看见颧骨上的一道浅疤 —— 后来才知道是演习时被弹片划的。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手往枕头底下摸。他这个月刚发了津贴,还没来得及寄回家。"班长,您要多少?"
"八块。" 王建军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家里来信说我妈病了,想买点红糖捎回去。"
老周把钱递过去时,指尖碰到班长粗糙的掌心。那八块钱是两张崭新的工农兵图案,他数了三遍才敢确认。王建军把钱叠成小方块塞进上衣口袋,"等下个月津贴下来就还你。"
第二天训练,王建军把老周拉到队伍前头示范匍匐前进。铁丝网勒得胳膊生疼,老周爬过去时,听见班长在旁边喊:"腰再压低些!你这是给敌人当靶子呢?" 声音比平时洪亮了三分。
过了阵子,老周收到家里的信,说爹买了头小猪仔,他光顾着高兴,把借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转年开春下连队,整理行李时翻出那个记着津贴开销的小本子,才看见某一页歪歪扭扭写着 "借班长八元"。
连队驻扎在山沟里,他和王建军不在一个排,碰面的机会少了。有次在食堂打饭遇见,老周刚想提钱的事,王建军先开口问他射击成绩有没有进步,说着就把自己碗里的两个肉包子拨给他一个,"多吃点,下午实弹考核有力气。"
那年秋天部队拉练,老周背着三十斤的装备掉队了。王建军折回来拽着他的背包带往前冲,粗粝的手掌勒得他肩膀生疼。"跟上!掉链子的兵没人瞧得起!" 吼归吼,却把水壶塞给他,"慢点喝,别呛着。"
拉练结束那天,老周在河边洗衣服,看见王建军蹲在石头上写信。夕阳把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班长突然说:"我下个月就退伍了。"
老周手里的肥皂掉在水里,"您不留队?"
"家里弟弟妹妹多,我妈身体也不好。" 王建军把信纸叠起来,"你这小子脑瓜灵,好好干,有出息。"
送王建军走的那天,老周在站台挤了半天,终于把攒的六个苹果塞到他包里。火车开动时,班长从窗口探出头喊:"照顾好自己!" 风吹得他军帽的帽檐翻了起来。
直到火车变成个小黑点,老周才想起那八块钱的事。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揣着准备还钱时用的信封。
后来老周在部队干了十年,退伍后回县城当起了中学老师。他总想起王建军,托战友打听,才知道班长回了陕北老家,种着几亩玉米地,还当起了村里的民兵连长。
2008 年夏天,老周去延安旅游,特意绕到王建军的村子。土坯房院墙上爬满牵牛花,王建军蹲在碾盘上编筐,鬓角全白了,看见老周时手里的柳条 "啪嗒" 掉在地上。
"你咋来了?"
俩人手拉手进了屋,王建军的婆娘端来酸枣汤,瓷碗边缘缺了个小口。聊起新兵连的事,王建军突然拍了下大腿,"哎呀!我还欠你八块钱呢!"
老周笑得直摆手,"早忘了!"
"那不行。" 王建军往炕席底下摸,摸出个铁皮盒子,从里面数出八张崭新的红票子,"当年回去路上就把这事忘了,后来总想起要还你钱,又不知道你在哪儿。"
老周死活不收,王建军急得脸通红,"你这是打我脸呢?当年要不是你那八块钱,我妈哪能喝上红糖?"
最后老周收下了钱,却在临走时偷偷塞进王建军孙子的书包里,还多放了两百块。车子开出村口时,他看见王建军站在土坡上挥手,跟当年在站台上一模一样。
现在那八块钱被老周用红布包着,放在樟木箱的最底层。孙子有时会拿出来看,塑料封皮里的纸币已经泛黄。
"爷爷,八块钱现在能干啥呀?"
老周把择好的油菜放进盆里,水珠溅在瓷砖上,"能买两斤红糖,能让你爷爷记一辈子。"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落在晾衣绳上,啄着被风吹得摇晃的军绿色 T 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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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为虚构故事,旨在展现一种生活态度和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并非真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