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自青瓦檐角滴落时,城西当铺的铜铃又响了。
掌柜陈九斤正用鸡毛掸子扫着柜台,忽听得门板吱呀作响,抬眼便见个戴斗笠的汉子立在门槛外。
那人浑身裹着蓑衣,腰间悬着个粗布包袱,水珠子顺着竹笠边缘往下淌,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掌柜的,收古物么?”汉子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陈九斤搁下掸子,踱到柜台前。
这当铺开了二十三年,他见过的奇珍异宝能堆满半条街,却从没见过这般古怪的物件——汉子解开的包袱里,静静躺着一面铜镜。
镜框雕着缠枝莲纹,镜面却蒙着层灰蒙蒙的雾气,倒像是被烟熏火燎过千百年。
“这镜子……”陈九斤刚要伸手,那汉子突然按住镜面:“莫碰,这物件认主。”话音未落,门外炸响惊雷,烛火在镜面上映出扭曲的暗影。
陈九斤后颈寒毛倒竖,恍惚看见镜中闪过张惨白的脸。
“五十两。”汉子突然开口,惊得陈九斤倒退半步。
这价钱足够买下半条街的铺面,可那铜镜分明透着邪性。
正待推脱,却见汉子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当期三年,三年后来赎。”
银锭落地时,陈九斤的手已经按在印泥盒上。
等回过神来,当票已写就,铜镜正端端正正摆在柜台中央。
更诡异的是,那镜面竟照不出人影——烛火摇曳中,镜中唯有混沌一片,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
当夜子时,陈九斤被更夫的梆子声惊醒。
月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屋里,正照在那面铜镜上。
他分明记得睡前将镜子面朝墙挂着,此刻却见镜面正对着床榻,映出的不是他蓬头垢面的模样,而是团跳动的幽蓝鬼火。
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陈九斤抄起案头镇纸就要砸,却听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转身望去,供在神龛里的关公像竟裂成两半,香灰簌簌落在地上,拼出个“走”字。
次日清晨,陈九斤揣着铜镜直奔城隍庙。
老庙祝围着镜子转了三圈,突然抓起案头雄黄酒泼了上去。
酒液在镜面滋滋作响,腾起青烟中浮现出半阙残诗:“铜雀春深锁二乔,奈何桥畔望乡遥。
若问前尘何处觅,三更鼓响鬼门开。”
“这是招魂镜。”老庙祝的声音发颤,“镜面朝墙挂,锁的是游魂;镜面朝人摆,招的是恶鬼。
你且看这镜框莲花纹里,可藏着七枚铜钉?”
陈九斤定睛细看,果然在缠枝莲纹深处发现七枚细如发丝的铜钉。
每枚钉头都刻着个古怪符咒,此刻正在晨光中泛着血色。
老庙祝突然抓住他手腕:“当票可写了赎期?”
“三年后清明。”
话音未落,庙外传来乌鸦啼叫。
老庙祝手中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正巧在铜镜前摆出个北斗七星阵。
他脸色煞白如纸:“清明前后鬼门开,这镜子是要借活人阳气养魂啊!”
当夜暴雨倾盆,陈九斤将铜镜锁进铁匣,又用朱砂画了七道符咒贴在匣面。
可三更时分,他仍被阴风冻醒。
睁眼便见铁匣缝隙里渗出青光,匣盖上的符咒正在滋滋冒烟。
“当家的!”门外突然传来伙计的喊声。
陈九斤披衣起身,却见库房方向火光冲天。
等众人提着水桶赶到时,只见那面铜镜悬在半空,镜面如漩涡般旋转,将泼上去的水尽数吸了进去。
库房梁柱上不知何时布满血手印,空气里飘着股腐臭味,像是从坟墓里渗出来的。
自那日起,当铺开始闹鬼。
先是半夜传来女子啜泣,接着是算盘珠子自动噼啪作响。
最骇人的是有夜值更的伙计,亲眼看见铜镜里伸出只惨白的手,将账簿上的字迹改得面目全非。
陈九斤请遍城中道士,却无一人敢碰这镜子。
直到月圆之夜,有个游方和尚叩响门环。
那和尚生得慈眉善目,颈间却挂着串骷髅佛珠。
他只看了铜镜一眼,便道:“此乃三国时铜雀台遗物,曹操曾用它囚禁过二乔的魂魄。”
“如何破解?”陈九斤急问。
和尚从袈裟里摸出个青铜罗盘,指针在镜前疯狂打转:“要解此咒,需在清明子时,寻个八字纯阴的童男,将镜子面朝北埋在乱葬岗槐树下。
只是……”他突然盯着陈九斤的印堂,“施主印堂发黑,怕是早已被镜灵缠上了。”
话音未落,铜镜突然迸发出刺目红光。
和尚大喝一声“退后”,甩出串佛珠缠住镜框。
佛珠与铜钉相撞,迸出串火星,竟在镜面烧出个焦黑的人形。
陈九斤这才看清,那人形正是那日戴斗笠的汉子,只是此刻七窍流血,面目狰狞如恶鬼。
“原来你才是镜灵!”和尚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镜面。
红光骤然暴涨,将整间屋子照得通明。
陈九斤在强光中看到惊人一幕——镜中浮现出千军万马的幻影,为首的将军骑着赤兔马,手中方天画戟直指苍穹,而那将军的面容,竟与铜镜中的恶鬼有七分相似!
“吕布!”和尚突然长叹,“原来你竟将残魂寄在招魂镜中,妄图借尸还魂!”
铜镜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陈九斤感觉耳膜都要被刺穿。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站在铜雀台上,四周飘着素纱帷幔,有个穿罗裙的女子在镜前梳妆。
女子忽然转头,赫然长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夫君……”女子朱唇轻启,吐出的却是男声,“你说过要与我生生世世不分离……”
佛珠触手的瞬间,陈九斤脑海中突然涌入无数画面。
他看见自己前世是吕布帐下亲兵,奉命将这面镜子沉入洛水;又看见曹操在铜雀台设坛作法,将吕布与貂蝉的魂魄封入镜中;最后看见三年前清明,自己亲手将这镜子从古墓中挖出……
“原来如此!”陈九斤突然福至心灵,咬破指尖在镜面画出血符,“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随着咒语出口,铜镜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镜中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和尚趁机抛出紫金钵,将破碎的镜片尽数收去。
晨光穿透云层时,地上只剩七枚生锈的铜钉,钉头符咒已化作飞灰。
“施主可知自己为何会中此咒?”和尚拾起铜钉,阳光下可见钉身刻着细小的生辰八字,“这原是你前世亲手钉下的镇魂钉,今生注定要来了此因果。”
陈九斤望着掌心血痕,突然想起当票上的日期——三年前清明,正是他重病昏迷,被郎中判定活不过立夏的日子。
而今日清明,他不仅完好无损,连困扰多年的心悸之症也不药而愈。
“大师可知那镜中女子……”
“貂蝉的魂魄早已轮回转世。”和尚将铜钉投入火盆,“你前世欠的情债,今生该还的已还清了。”
火苗窜起时,陈九斤仿佛听见铜雀台上传来箜篌声。
烟尘散尽后,他转身回铺,却见当票上的墨迹正在风中消散,最终化作一句偈语:“前尘往事镜中花,莫向轮回问真假。”
自那以后,城西当铺多了条规矩:但凡来当镜子的,必得问清来历。
只是再没人见过那戴斗笠的汉子,唯有每年清明,总有人听见城郊乱葬岗传来箜篌声,待要细听时,又化作夜风穿林,簌簌如泣。
清明雨落第三日,城西当铺檐角铜铃竟生出铁锈。
陈九斤擦拭账本时,忽觉掌心发痒,低头便见三日前被铜钉划破的伤口,此刻正渗出黑血,在宣纸上洇出朵妖异的曼陀罗。
更鼓声自街尾传来时,他正将染血的账页投入火盆。
火舌舔舐纸面的刹那,整间屋子突然陷入漆黑。
唯有柜台上的烛台无风自燃,幽蓝火苗映出墙角晃动的黑影——那面本该被和尚收走的铜镜,此刻正端端正正立在博古架上,镜面泛着水银般的光泽。
“当家的!”伙计阿福的惊叫卡在喉咙里。
众人只见陈九斤木然走向铜镜,指尖抚过镜框莲花纹,七枚铜钉不知何时又钉回原处,钉头符咒红得似要滴血。
更诡异的是,镜中倒影竟比真人慢半拍,当他抬手时,镜中人影仍保持着垂首的姿势。
“取朱砂来。”陈九斤的声音像是从深潭里捞出来的。
阿福抖着手递上青瓷罐,却见掌柜蘸着朱砂在镜面画符,笔锋所至之处,黑血竟顺着符咒纹路蜿蜒而下,在地面拼出个“奠”字。
子夜梆子响到第七声,铜镜突然迸出万道金光。
陈九斤感觉天灵盖被生生掀开,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他看见自己跪在铜雀台废墟前,将铜镜沉入洛水时,水中伸出只惨白的手;又看见三年前暴雨夜,自己带着十几个脚夫掘开古墓,墓碑上赫然刻着“汉温侯吕奉先之墓”。
“原来我才是那镜灵。”陈九斤突然癫狂大笑,发髻散开,两鬓竟在笑声中转瞬成雪。
阿福等人吓得夺门而逃,却见整条长街灯火俱灭,唯有当铺门窗透出诡谲红光,映得天边月轮都成了血色。
铜镜中的倒影开始独立行动。
当陈九斤踉跄后退时,镜中人却迈步跨出镜框。
那是个与他容貌相同的男子,只是眉心多了道血痕,手中握着半截断裂的方天画戟。
戟尖滴落的不是血,而是幽蓝的鬼火。
“温侯,该上路了。”镜中人开口时,满室烛火同时爆出灯花。
陈九斤这才看清,对方身后还跟着七个虚影——有穿宫装的妇人,有披甲的将领,还有个抱琵琶的少女,七张面孔轮番在他眼前闪现,最终定格成貂蝉的模样。
城隍庙的晨钟就在这时敲响。
陈九斤感觉魂魄被撕成两半,一半被镜中人拽着走向铜镜,另一半却死死钉在肉身里。
供桌上的关公像突然睁开丹凤眼,青龙偃月刀自动出鞘半寸,刀锋映出窗外飘过的纸钱——分明不是清明,却有送葬队伍抬着朱漆棺材经过。
“且慢!”破空声自屋顶传来。
陈九斤最后的意识里,看见个红衣女子手持桃木剑破瓦而入,剑尖挑起张泛黄的符咒。
符咒无火自燃,腾起的青烟竟在空中凝成行小篆:“建安三年秋,白门楼前,温侯首级悬于辕门,魂魄为镜所噬。”
再睁眼时,陈九斤躺在城隍庙偏殿的草席上。
老庙祝正往他眉心点朱砂,身旁站着昨夜的红衣女子。
她卸下斗笠,露出张清丽面庞,只是左眼蒙着黑纱,右眼却是罕见的重瞳。
“妾身墨璃,乃茅山末代守镜人。”女子将铜镜置于供桌,镜面此刻蒙着层蛛网般的裂痕,“这镜子原是曹操命方士所制,以铜雀台风水养魂,欲借吕布杀气镇压北方狼烟。
谁知建安五年赤壁战起,方士携镜逃亡时,不慎将你魂魄与镜灵相融。”
陈九斤挣扎着要起身,却见自己双手透明如烟。
墨璃按住他肩头,重瞳中映出前世景象——建安三年白门楼,他本是吕布亲卫,眼睁睁看着主公被缢死,又奉曹操之命将首级悬于辕门。
当夜暴雨倾盆,他奉命处理尸体时,在吕布怀中发现半块残镜……
“你盗走残镜,却不知其中藏着方士七魄。”墨璃指尖拂过镜面裂痕,“每道裂痕便是方士一魄,如今六魄已散,唯余主魄附着在貂蝉残魂上。
昨夜若非我及时赶到,你便要被镜灵夺舍,重演白门楼惨剧。”
“妾身貂蝉,拜见将军。”女子盈盈下拜,泪眼望向陈九斤,“温侯残魂每逢清明便要发作,妾身以琵琶弦锁其七情,以霓裳舞镇其六欲,终究……终究是徒劳。”
陈九斤感觉头痛欲裂,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横冲直撞。
他看见自己跪在铜雀台废墟,将残镜与貂蝉的玉簪同埋;又看见三年前暴雨夜,自己掘开古墓时,墓中陪葬的箜篌突然自鸣,惊飞满山夜枭。
“要解此劫,需集齐三样物件。”墨璃突然咬破指尖,在铜镜上画出八卦图,“其一,白门楼旧土;其二,赤兔马鬃;其三……”她突然顿住,重瞳中闪过痛苦之色,“需得施主自挖左眼——当年你盗镜时,左眼曾被镜光所灼,如今已成方士窥世之瞳。”
殿外惊雷炸响,雨幕中传来马蹄声。
陈九斤踉跄着奔向门口,却见雨中立着匹通体赤红的骏马,马鞍上插着半截断戟。
那马竟口吐人言:“某乃赤兔残魂,特来助将军了断因果。”
取土那日,陈九斤在徐州城郊遇见个疯乞丐。
那乞丐抱着半截石碑又哭又笑,石碑上“吕布之墓”四个字,竟与三年前他所掘古墓的墓碑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当乞丐将碑上青苔抹去后,背面竟显出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当年方士留下的镇魂咒。
“将军可曾想过,为何每次轮回都要开当铺?”乞丐突然抬头,眼中精光暴涨,“因为你前世欠的债,今世要用人情来还。
这城中三百六十五户人家,哪家不曾在你当铺周转过银钱?
哪家没在你手中赎回过祖传之物?”
陈九斤如遭雷击。
他想起当票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签名,想起阿福他娘病重时,自己悄悄塞在药包里的银锭;想起教书先生典当玉扳指时,自己在账本上做的手脚……原来这二十三年当家掌柜的生涯,竟是冥冥中注定的修行。
取马鬃那夜,赤兔马化作流光没入铜镜。
墨璃在镜前设下七星灯阵,灯焰中浮现出建安三年的场景:白门楼下,曹操抚掌大笑,刘备垂目不语,而吕布被缢在城门上时,左眼突然迸出金光,正巧射中陈九斤前世的心口。
“原来那道金光,便是方士主魄。”墨璃将马鬃缠在桃木剑上,“温侯临终前将毕生武艺凝成战意,封入将军左眼。
如今要取眼,便是要将军自毁武道根基。”
陈九斤突然笑起来。
他想起昨夜梦中,貂蝉在铜雀台上跳的最后一支舞。
女子罗裙扫过镜面时,他分明看见镜中闪过现代都市的霓虹——高楼大厦间,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正走进典当行,而那男人眉眼,竟与自己一模一样。
“动手吧。”陈九斤将匕首刺向左眼时,听见镜中传来金戈交鸣之声。
失去左眼的瞬间,他看见无数光点从伤口涌出,在空中凝成匹赤兔马,马背上坐着个银甲将军。
将军的面容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正是吕布生前的模样。
“某欠你一世清明。”将军将方天画戟插入地面,戟尖涌出的不是血,而是银河般的光带。
光带缠绕上铜镜,镜面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貂蝉的虚影从镜中飘出,将玉簪插入发髻时,整座城隍庙突然开满桃花。
墨璃的重瞳流下血泪。
她看见陈九斤的魂魄正在消散,却不是消散于天地,而是化作万千光点,没入城中百姓的眉心。
阿福在当铺前扫落叶时,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掌柜的曾悄悄替他娘付了药钱;教书先生翻开古籍时,发现夹层里藏着失传的诗稿;就连城东要饭的乞丐,也在破碗里发现颗金豆子……
当最后一缕魂光消散时,铜镜突然发出清脆的凤鸣。
镜面泛起涟漪,映出的不再是混沌,而是人间百态:有稚子捧着新蒸的青团嬉笑,有老翁在槐树下给孙儿讲古,有新婚夫妇在月老祠前合卺……而城西当铺的牌匾,不知何时换成了“明心斋”,门联上写着:“镜花水月皆虚妄,明心见性即菩提。”
墨璃将铜镜沉入洛水那日,赤兔马的长嘶响彻云霄。
她站在船头,看着镜面没入水中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转身却见个白衣书生手持折扇,眉眼与陈九斤有七分相似,只是左眼戴着鲛绡眼罩。
“姑娘可知,这世间最厉害的法器是什么?”书生轻笑时,洛水突然沸腾,无数铜镜碎片自水底升起,拼成面巨大的水镜。
镜中闪过无数个陈九斤的身影——有当铺掌柜,有战场小兵,有现代白领,甚至还有个穿着道袍的方士。
“是人心啊。”书生将折扇点在镜面,所有影像瞬间破碎成星子,“当年方士以人心为引铸镜,却不知人心最是难测。
这二十三年轮回,将军借当铺观尽人间百态,早将满身戾气化作了人间烟火气。”
暮色降临时,墨璃站在洛水畔,看最后一片铜镜碎片沉入水底。
晚风送来箜篌声,她忽然明白貂蝉最后一舞的含义——那哪里是镇魂的霓裳,分明是超度的往生曲。
而陈九斤的故事,也随着洛水东流,化作茶楼酒肆里新编的传奇,只是说书人总要在结尾添上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诸君心头那面明镜。”
洛水沉镜七日后,终南山巅忽起紫电。
墨璃于青牛背上望见天际异象,重瞳中星斗倒悬,竟映出陈九斤最后一缕魂魄的轨迹——那光点并未消散于六道轮回,而是逆着光阴长河而上,直扑建安三年白门楼。
“好个偷天换日的手段。”墨璃轻抚腰间雷纹木剑,剑穗上系着的铜铃无风自鸣。
青牛踏云而行,蹄下生出朵朵金莲,待落地时已在徐州城郊乱葬岗。
此处阴气凝成实质,腐叶间白骨森森,却有株千年槐树开得正艳,花瓣竟是赤红如血。
槐树根系盘结处,陈九斤正与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对峙。
老道手持青铜幡,幡面绣着北斗七星,脚下踏着罡步,每步落下便有地火涌出。
而陈九斤左眼蒙着鲛绡,右手却握着半截赤兔马的鬃毛,发丝间缠绕着貂蝉的霓裳丝线。
“左慈道友,这局棋你布了千年,该收子了。”陈九斤声音清朗,全无半分鬼气。
他抬手间,指尖凝出三昧真火,火中隐约可见当铺账簿翻飞,每页都写着城中百姓的姓名生辰。
老道——或者说左慈——突然放声大笑,手中青铜幡化作万千利剑:“好个陈九斤!
你当自己真是转世灵童?
不过是老道当年种在铜镜中的一粒道种!”他话音未落,乱葬岗中白骨尽数立起,化作披甲阴兵,手中兵刃皆是三国时期的制式。
墨璃赶至时,正见陈九斤将鬃毛缠上指尖。
那赤红马鬃遇风即燃,化作九条火龙冲入阴兵阵中。
火龙过处,阴兵铠甲纷纷熔化,露出森森白骨上的符咒——竟与当年铜镜上的镇魂钉如出一辙。
“原来方士七魄,早被你炼作阴兵。”墨璃并指如剑,雷纹木剑应声出鞘。
剑光过处,阴兵头颅齐齐飞起,却在半空化作纸钱飘散。
左慈面色微变,手中幡杆突然转向,直取墨璃眉心。
“小心他袖中藏着的河图洛书!”陈九斤暴喝声中,左袖翻飞如云。
墨璃只见眼前景象骤变,竟置身于浩渺星河之间,脚下龟甲纹路流转,空中龙马负图而过。
这分明是上古圣人观天象创八卦时的异象,却被左慈炼成了困仙法阵。
星斗移位间,墨璃重瞳迸发金光。
她忽然想起师尊临终前的偈语:“双瞳观世,一眼照今,一眼鉴古。”此刻左眼望去,但见星河中漂浮着无数铜镜碎片,每片都映着不同时空的陈九斤——有在当铺拨算盘的掌柜,有在战场厮杀的小兵,甚至有在龙虎山巅参悟天道的道人。
左慈面色大变:“你竟将雷部天书刻在骨血里!”话音未落,第一道紫霄神雷已劈落法阵。
星河瞬间崩塌,墨璃趁机掷出木剑,剑尖直指左慈眉心第三只竖眼——那才是他真正的命门所在。
陈九斤却在这时横剑拦住雷光。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桃木剑,剑身刻着“明心”二字,正是城隍庙中供奉的那柄。“道友且慢,”他剑锋轻颤,震散雷云,“千年布局,为的不就是今日这场问道?”
左慈突然收起青铜幡,广袖飘飘立于废墟之上。
此刻朝阳初升,将他白发染成金色,倒真有几分谪仙气象。“陈九斤,你可知自己为何总在清明前后轮回?”他抬手一招,地底升起七具青铜棺,棺盖轰然开启,露出七个与陈九斤容貌相同的躯体。
墨璃瞳孔骤缩。
这七具躯体分别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有汉家曲裾,有唐圆领袍,有宋直裰,甚至有件现代中山装。
每具尸身眉心都嵌着半块铜镜碎片,碎片间以金丝相连,竟拼出个完整的八卦图案。
“建安三年白门楼,老道以河图为引,将你七世魂魄封入铜镜。”左慈指尖抚过棺木,木纹顿时化作星图,“本欲借吕布杀气炼成无上仙兵,却算漏了貂蝉的痴情。
那女子竟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将你最后一丝善念封在左眼。”
“所以这二十三年当铺生涯,是你故意安排的试炼?”墨璃剑尖垂地,雷光却愈发炽烈,“让将军在红尘中历劫,消磨杀伐之气?”
左慈抚掌大笑:“然也!
你们可知当铺为何叫‘明心斋’?
取的正是‘明心见性,立地成佛’之意。
陈九斤每收一件典当物,便要照见人心善恶;每写一张当票,便是在天道簿上添一笔功德。”
话音未落,七具棺木突然同时震颤。
陈九斤眉心血光暴涨,七世魂魄竟从棺中浮起,化作七道流光没入他体内。
霎时间风雷大作,他身后现出三头六臂的法相:一手持当铺算盘,一手执赤兔马鬃,一手托城隍庙印,一手握茅山雷符,一手捧貂蝉玉簪,一手结太上道印。
“好个三教合一!”左慈终于色变,脚下罡步连踏七步,“但你可知,这七世轮回最凶险的劫数不在外,而在内?”他突然撕开道袍,心口处嵌着面迷你铜镜,镜中映出的正是陈九斤前世盗镜时的场景——只是镜中人影突然转头,露出与左慈一模一样的面容。
墨璃手中木剑差点脱手。
她终于明白为何左慈要布下这千年大局——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左慈,而是当年方士主魄分裂出的恶念!
真正的左慈早在建安五年就已兵解,将肉身化作封印,将神魂寄于河图洛书,只为等待今日这个能同时承载三教气运的“容器”。
“道友,该醒了。”陈九斤的法相突然开口,声音却同时带着佛门梵唱、道家清音与儒家浩然正气。
他并指成剑刺向自己眉心,星云般的左眼轰然炸裂,却化作漫天星斗将左慈困在其中。
星斗间浮现出无数画面:有当铺中老妇赎回亡夫遗物的泪眼,有书生用典当玉佩换来的笔墨考中举人,有乞丐在寒冬用破碗换得救命粮……
“这才是真正的功德金身。”陈九斤的身影开始虚化,七世魂魄化作七彩霞光环绕其身,“你以人心为棋,却不知人心最是不可算计。
这二十三年我见的不是典当物,是人间百态;写的不是当票,是芸芸众生的愿力。”
左慈在星斗牢笼中疯狂挣扎,青铜幡化作万千毒蛇,却被愿力金光净化成莲。
他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肉身寸寸崩解,露出里面漆黑的魂体——那竟是面没有五官的铜镜,镜面流淌着沥青般的液体。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镜灵!”墨璃终于看清真相。
当年方士以自身为祭镇压铜镜,却将恶念封入主魄。
左慈不过是这恶念编织的幻象,真正的千年布局,是要借陈九斤之手炼化这面能照见人心的魔镜。
陈九斤的法相突然伸手,掌心现出座微缩的城池。
城中百姓正在劳作,孩童嬉笑,老人晒暖,当铺的幌子在风中轻摇。
他轻轻一推,城池便化作流光没入铜镜。
镜面顿时泛起涟漪,浮现出真正的过往:建安三年白门楼,陈九斤前世作为亲卫,在吕布被缢后,偷偷将主公残魂与貂蝉情丝封入铜镜,却不知自己早已被方士种下道种。
“以人心为镜,可照见天地。”陈九斤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左慈道友,你输在太小看凡人了。”他整个人化作漫天光雨,光点中既有当铺掌柜的市侩,又有将军的豪情,更有道人的超然。
光雨落在铜镜上,镜面顿时变得清澈如水,映出的不再是幻象,而是众生真实的倒影。
铜镜突然发出清越的龙吟,镜框莲花纹中飞出七只金翅鸟。
每只鸟喙中都衔着枚铜钉,钉头符咒化作甘霖洒落人间。
墨璃看见徐州城中的枯井涌出清泉,瞎子重见光明,瘸子健步如飞,就连乞丐怀中的石碑都变成了真正的墓碑,碑文记载着吕布与貂蝉合葬的佳话。
“原来所谓成仙,不过是看透人间值得。”墨璃将雷纹木剑插回腰间,重瞳中的血色渐渐褪去。
她望向终南山方向,知道那里有座新起的道观,匾额上写着“明心观”,观中供着面普通铜镜,镜前香炉里插着的不是线香,而是当铺的算筹。
三年后清明,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进明心观。
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时,镜中忽然浮现出陈九斤的笑脸:“这位客官,可要典当些前尘往事?”书生吓得倒退半步,却见镜中人眨眼间又变成了自己,只是眉宇间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
“这镜子……”书生喃喃自语。
“这是面照心镜。”扫地的小道童忽然开口,“施主且看,镜中映出的可是你本心?”他手中扫帚划过地面,带起的风中竟带着算盘珠子的脆响。
书生再抬头时,镜中已恢复如常,唯有香炉中的算筹轻轻颤动,仿佛在诉说着某个当铺掌柜的传奇。
暮鼓声自山间传来,墨璃站在观后桃林,看着花瓣飘落在铜镜上。
她忽然想起左慈兵解前最后的嘶吼:“这不可能!
凡人怎可能……”话未说完就被愿力金光净化,但墨璃知道他想说什么——凡人怎可能以红尘为道场,以人心作剑锋,斩断这千年因果?
“因为人间烟火,本就是最厉害的仙法啊。”她轻轻摘下左眼鲛绡,露出重瞳中流转的星河。
星河里映着无数个陈九斤:有在当铺与客商讨价还价的,有在战场救下孩童的,有在道观讲经说法的,还有此刻正站在她身后的。
那人影抬手拂去她肩头桃花,声音里带着三教合一的韵味:“墨璃道友,可愿与我同游这人间?”她转身时,只见漫山桃花同时绽放,而铜镜中的倒影,已分不清是道是佛是儒,唯有眼底星河,与她重瞳中的光芒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