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镇的雨下了整整三日,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像是谁在叩打生锈的门环。
王铁匠蹲在自家门槛上,盯着院中那口新打的铜盆发呆——昨夜分明注满了雨水,今晨竟只剩半盆,水面还浮着层暗红油花,倒像是掺了血。
他伸手去搅那水,指尖刚触到水面,忽听得巷尾传来孩童尖叫。
转身时正撞见卖豆腐的刘婆子,她挎着竹篮的手抖得厉害,枯枝似的手指直直戳向镇东头:“李秀才……李秀才的宅子在流血!”
待众人举着火把赶到时,只见那座青砖小院门扉大敞,门板上蜿蜒着数道血痕,倒似有人用朱砂画了幅残缺的符咒。
里屋的雕花木床空荡荡的,被褥却堆成个人形,掀开来看,竟是张浸透鲜血的画皮,眉眼画得栩栩如生,只是唇角还沾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这是画皮妖!”镇上的老更夫突然跪地叩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三十年前我爹在义庄当差,见过这妖物褪下的皮子,眼珠子都是拿银针缝的!”
人群炸开锅的当口,王铁匠却盯着画皮衣襟处一滴将干未干的血珠。
那颜色浓得发黑,在跳动的火光里泛着诡异的紫,倒像是……像是他昨日打铁时溅在袖口的铁锈。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王铁匠就摸到了镇西头的破庙。
白日里听樵夫说,常有个红衣女子在庙后林子里捡枯枝,发间总簪着朵将谢未谢的芍药。
此刻月华如霜,照得满地枯叶泛着银白,他握紧腰间新磨的柴刀,却见那女子已坐在断墙边,正就着月光调颜料。
话音未落,她腕间银镯突然叮当乱响。
王铁匠只觉后颈寒毛倒竖,只见画上本该是空白的角落,此刻竟缓缓渗出墨色,渐渐凝成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伸着青紫指甲朝他面门抓来。
“当啷”一声,柴刀劈在画上却如中败絮。
女子轻笑出声,指尖抚过画中女鬼的面容:“你可知这画皮妖的颜料从何而来?”她忽然撕开自己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刀疤,“要取心头血三滴,混着将死之人的怨念,在月圆之夜用柳枝蘸着画……”
王铁匠踉跄后退时,忽觉脚下踩到个硬物。
低头借着月光细看,竟是半块雕着并蒂莲的玉佩——与他幼时送给阿姐的定亲信物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阿姐说要进山采药替他换药钱,从此便再没回来。
官府只在山涧寻到她的一只绣鞋,鞋面上还沾着暗红血迹。
“原来是你!”王铁匠的怒吼惊起满林宿鸟。
女子却将画轴一展,整座破庙霎时陷入浓墨般的黑暗。
再睁眼时,他已身处间挂满画皮的密室,烛火将那些人皮映得忽明忽暗,每张面孔都似在无声啜泣。
“你阿姐当年逃婚,本该沉塘的。”女子指尖抚过一张少女面容的画皮,那眉眼与王铁匠有五分相似,“是我替她换了皮囊,让她多活了这二十年。
如今她血尽而亡,倒要来怨我?”
王铁匠的柴刀在此时脱手飞出,正中女子肩头。
她却咯咯笑起来,伤口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粘稠的墨汁:“你以为杀得了我?
这满室画皮,皆是活人魂魄所化。”她忽然扯下自己面皮,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肌理,“每张皮子褪下时,都要用新魂补全生气呢。”
密室突然剧烈震颤,墙角烛台接连倾倒。
王铁匠在浓烟中摸到个檀木匣子,刚一触碰,匣面便浮现出阿姐的容颜。
女子尖叫着扑来,十指指甲暴涨三寸,却在触及匣子的瞬间化作飞灰。
匣中飘出张泛黄婚书,落款处赫然是李秀才与王氏女的名字——原来当年阿姐逃的,正是与这画皮妖勾结的秀才的婚约。
天光破晓时,衙役在破庙后山掘出七具白骨,每具心口都插着支银簪。
王铁匠抱着檀木匣坐在义庄门口,看仵作将那些白骨拼成人形。
第七具骸骨的指骨间,还攥着半片带血的芍药花瓣。
三日后,镇东头新开了家胭脂铺。
掌柜的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总在日头西斜时对着铜镜描眉。
有货郎瞧见她调胭脂的玉钵里,盛着些暗红汁液,闻着倒像是……像是二十年前王铁匠家阿姐最爱的芍药香。
这日正值中元,河灯顺着青河漂了满江。
卖馄饨的老汉收摊时,忽见那胭脂铺的姑娘立在桥头,手中提着的灯笼竟是用画皮所制。
薄如蝉翼的灯罩上,朱砂绘的并蒂莲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忽有滴血珠顺着莲瓣滚落,在河面绽开朵妖异的红莲。
“客官要尝尝新制的胭脂糕么?”姑娘的嗓音比蜜还甜。
老汉刚要摇头,却见她腕间银镯闪过道寒光——那镯子内侧,分明刻着个小小的“王”字。
馄饨担子哐当坠地时,河灯恰好漂到桥下,将姑娘的影子拉得老长,倒映在水中的,竟是张半人半狐的怪脸。
更深露重时,王铁匠的铁匠铺传来叮当声响。
他正将最后一块银料熔成镯子,火光映得满室通明。
案头摆着那个檀木匣子,阿姐的婚书在热浪中微微卷曲,背面渐渐显出行小字:“以吾之血,换尔重生。
然皮囊易改,心魔难除,慎之,慎之。”
窗外忽有夜枭啼叫,王铁匠猛地抬头,只见铁砧上不知何时多了幅新绘的画。
画中女子穿着大红嫁衣,眉眼与他怀中阿姐的画像分毫不差,只是唇角沾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他伸手去擦,那血却突然渗入纸中,顺着画中人的脖颈蜿蜒而下,在嫁衣上洇开朵朵红梅。
子时的更鼓声里,青河镇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镇口,脚下铺着张巨大的人皮,每走一步,皮上就浮现出张新的面孔。
她朝着每个熟睡的人耳边轻笑:“你看这胭脂的颜色,可像你娘子昨夜流的血?”
待晨光熹微时,有人发现镇西老槐树上挂着串银铃,风吹过时叮咚作响,却再无人记得,这铃铛原是三十年前义庄更夫的遗物。
而王铁匠的铁匠铺永远锁了门,只有檐角铜铃在风里摇晃,仿佛在重复那句无人听见的偈语:“以皮为纸,以血为墨,绘尽人间贪嗔痴,方知画皮即画心。”
青河镇的雾气总比别处浓些,天未亮透便裹着湿气往人领口钻。
陈老七蹲在镇口茶摊檐下,就着半凉的茶水啃烧饼,忽听得身后石板路传来细碎响动。
转身时正撞见个穿灰布衫的年轻人,肩上搭着个褪色的青布包袱,脚上布鞋沾满红泥,像是从西山老林子里刚钻出来。
“小哥打尖还是住店?”茶摊老板掀开蒸笼,白汽混着雾气漫上来。
年轻人却盯着他蒸笼里的血肠发怔,喉结滚动两下才哑声道:“敢问镇东头的胭脂铺,如今可还开着?”
这话问得蹊跷。
自打上月中元节后,那铺子就再没开过门。
偏生昨夜守夜的更夫说,子时瞧见铺子二楼亮着灯,有个穿红嫁衣的影子在窗前梳头,梳齿上还缠着缕带血的青丝。
陈老七正要搭话,却见年轻人从怀中摸出半块残破的银锁,锁面上并蒂莲的纹路与二十年前王铁匠家丢的那块如出一辙。
日头西斜时,年轻人已站在胭脂铺斑驳的木门前。
门缝里渗出股甜腻的香气,像是腐烂的芍药混着铁锈味。
他伸手推门的刹那,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惊起檐下三只黑鸦,扑棱棱飞过时,竟在他手背啄出道血痕。
铺内积灰足有半指厚,货架上摆着的胭脂盒却光洁如新。
年轻人指尖抚过那些描金漆盒,忽听得后堂传来环佩叮当。
转身时正对上双含情的眸子,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倚在屏风旁,腕间银镯泛着冷光:“客官可是要寻‘点绛唇’?
这盒是用晨露混着西域石榴花制的,只是……”她忽然轻笑,指尖点在年轻人渗血的伤口上,“需得活人血养着才鲜亮。”
话音未落,货架上的胭脂盒同时弹开,飞出七只血红的蝴蝶。
年轻人旋身避开,袖中滑出把乌木匕首,刀刃上刻着道古怪的符咒。
蝴蝶撞上符咒的瞬间化作飞灰,姑娘的脸色却愈发苍白,额间隐约浮现出片暗红鳞纹。
“原来是你。”她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那道刀疤竟与当年王铁匠所见分毫不差,“二十年前你阿姐用这匕首刺我时,可没说过她弟弟会来寻仇。”
年轻人瞳孔骤缩。
阿姐失踪那夜,他分明在柴房梁上摸到过半截染血的银镯,内圈刻着的“王”字被血渍糊了大半。
此刻那银镯正戴在这妖物腕上,随着她步步紧逼发出催命般的脆响。
后堂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响动。
年轻人趁机闪身,却见满地碎瓷间躺着个半人高的陶瓮,瓮口封着张泛黄的符纸。
姑娘尖叫着扑来,十指指甲暴涨如钩,却在触及符纸的刹那被弹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货架上,满架胭脂盒哗啦啦碎了一地。
“你可知这瓮里封着什么?”她抹去嘴角血迹,笑得凄厉,“是你阿姐的魂魄啊。
当年她逃婚时吞了砒霜,是我剖开她肚子取出血,才绘成最后那张画皮……”
年轻人手中匕首寒光暴涨。
那妖物却化作团血雾,眨眼间钻进后堂暗门。
他追进去时,只见条甬道直通地下,石壁上嵌着盏盏人油灯,火苗皆是幽蓝。
最深处的石室里,七具水晶棺呈北斗状排列,每具棺中都躺着个穿嫁衣的女子,面容皆与他怀中画像有三分相似。
“北斗引魂,七星续命。”沙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年轻人猛地转身,却见个佝偻老妪拄着蛇头杖立在阴影里,杖头缠着的红绳上串着七枚铜钱,正是他阿姐失踪那日戴的耳坠。
老妪突然掀开斗篷,露出张布满裂痕的脸——竟与水晶棺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她枯枝般的手指抚过棺盖,棺中人的眼皮便跟着颤动:“你以为那画皮妖只吃人血?
她每褪一次皮,就要寻个生辰八字相合的姑娘当容器。
二十年前你阿姐本该是第八个,可惜……”
石室顶上忽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响动。
年轻人抬头望去,正对上双熟悉的眼睛——是王铁匠,他手中铁锤还沾着新鲜血迹,脚下躺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面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王铁匠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
他铁锤一挥,砸碎了最近的水晶棺,棺中女子化作团黑雾扑向老妪。
老妪惨叫着化作白骨,蛇头杖却突然飞起,直直插入年轻人胸口。
剧痛袭来的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他看见阿姐穿着嫁衣坐在铜镜前,镜中映出的却是张陌生面孔;看见王铁匠将匕首抵在阿姐心口,却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为你好”;最后看见自己躺在义庄的草席上,胸口插着那把乌木匕首,而王铁匠正将他的血滴进七个青瓷小罐……
“你以为你真是来寻仇的?”王铁匠的笑声震得石室簌簌落灰,“你阿姐当年逃婚,本就该被沉塘。
是我用换命术让她多活了二十年,条件是每十年要献上个至亲之人的魂魄。”他忽然扯开自己衣襟,心口处赫然嵌着半块银锁,“当年给你那块锁片,本就浸过我的血。”
年轻人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身体越来越轻。
王铁匠的铁锤已砸向第二具水晶棺,棺中女子化作的血雾却凝成张巨大画皮,将整间石室笼罩其中。
画皮上浮现出无数面孔,有阿姐的,有老妪的,还有方才那妖物的,都在凄厉地喊着“还我皮囊”。
“时辰到了。”王铁匠突然将年轻人拖到七星阵中央,七道血线从水晶棺中延伸而出,将他牢牢缚住。
他这才看清,每道血线末端都连着个银铃,正是镇口老槐树上挂的那串。
“以血为引,以魂为祭,七命归一,方得长生。”王铁匠念咒的声音带着癫狂。
年轻人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往头顶涌,恍惚间看见阿姐站在血雾尽头,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喜饼——那是她失踪那日,特意留给他的生辰礼。
画皮突然发出尖啸,石室开始剧烈震颤。
王铁匠的咒语念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的铁锤深深嵌进自己天灵盖,眼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
年轻人趁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乌木匕首上。
符咒亮起的瞬间,七星阵轰然炸开,七具水晶棺同时爆裂,无数魂魄化作流光冲天而起。
再睁眼时,年轻人正躺在义庄的草席上。
晨光透过破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怀中银锁不知何时变成了完整的一对,并蒂莲纹路间渗着暗红血丝。
他挣扎着起身,发现墙角蜷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面皮干瘪如枯叶,手中却死死攥着片带血的芍药花瓣。
镇上开始流传新的怪谈。
有人说在子夜见过七个穿嫁衣的新娘排着队往西山走,有人说王铁匠的铁匠铺半夜会传出打铁声,叮叮当当的,像是在锻造人皮。
而那间胭脂铺彻底荒废了,只是每月十五,总有人瞧见二楼窗前坐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对着铜镜细细描眉,描着描着,镜中人的脸就变成了个陌生男子。
这日正是中元,河灯顺着青河漂了满江。
货郎挑着担子经过义庄,忽听得身后传来银铃轻响。
他回头望去,只见个穿灰布衫的年轻人站在雾中,肩上青布包袱鼓鼓囊囊,像是装着什么活物。
年轻人冲他笑了笑,转身没入浓雾时,货郎分明看见他耳后闪过片暗红鳞纹。
更深露重时,镇西老槐树上的银铃突然齐声作响。
守夜的更夫举着灯笼凑近细看,发现每个铃铛里都凝着滴暗红血珠,轻轻一晃,便在铃舌上绘出个狰狞鬼面。
他吓得跌坐在地,却见树根处探出只苍白的手,指甲上还沾着未干的朱砂。
与此同时,年轻人正站在西山乱葬岗深处。
他面前立着七块无字碑,碑前各摆着盒胭脂,颜色从浅粉渐变成暗红,最中间那块碑前,放着的却是半块带血的喜饼。
夜风掠过坟头时,他忽然听见阿姐的声音在耳边轻笑:“小七,你看这胭脂的颜色,可像你当年咬破手指时流的血?”
子时的梆子声里,青河镇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坐在奈何桥边,脚下铺着张巨大的人皮,每走一步,皮上就浮现出张新的面孔。
她朝着每个过桥的人耳边轻笑:“你可知这孟婆汤里,掺着多少痴情人的心头血?”
待晨光熹微时,打更的老张头在桥洞下发现串银铃,铃铛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细看竟是七个人的生辰八字。
而西山脚下多了个新坟,坟前插着把乌木匕首,刀刃上的符咒正在晨光中渐渐褪色,化作缕缕青烟,顺着山风飘向那间永远锁着门的胭脂铺。
青河镇的秋雨总裹着铁锈味,打在青石板上洇出片片暗红。
林小七站在西山乱葬岗的界碑前,手中乌木匕首的符咒已褪成灰白。
他望着碑林深处七座新坟,忽听得身后枯枝断裂,转身时正撞见个戴斗笠的游方道士,道袍下摆沾满泥浆,像是从黄泉路上刚爬回来。
“公子眉间黑气萦绕,怕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道士的嗓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朽木。
林小七正要呵斥,却见道士从袖中抖出半块带血的罗帕,帕角绣着的并蒂莲,与他怀中银锁纹路分毫不差。
乱葬岗的雾气忽然浓得化不开。
林小七握紧匕首,却见道士已踱至那七座坟前,指尖抚过碑上湿漉漉的苔痕:“北斗倒悬,七煞归位,好个偷天换日的阵法。”他忽然转身,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无风自动,“公子可知,你阿姐的魂魄还在画中?”
话音未落,整片坟场突然震颤。
七座坟包同时裂开缝隙,伸出七只苍白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暗红朱砂。
林小七挥动匕首的刹那,道士甩出张黄符,符纸在空中燃起幽蓝火焰,映出坟中景象——哪有什么棺椁,分明是七幅悬空的画卷,画中女子皆穿着染血的嫁衣,眉眼与他记忆中的阿姐渐渐重合。
“以血饲画,以魂为墨。”道士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这画皮妖每褪一次皮,就要寻七个八字相合的女子作祭。
二十年前你阿姐本该是第七个,可惜……”他忽然扯下斗笠,露出张布满裂痕的脸——竟与那夜胭脂铺的老妪有七分相似。
林小七的匕首当啷坠地。
道士却化作团黑雾钻进中间那幅画中,画中女子的面容霎时变得狰狞,嫁衣上的血色如活物般蠕动。
他踉跄后退时,忽觉后颈一凉,回头正对上阿姐空洞的双眼——她悬在半空,发间芍药早已枯萎成灰,嘴角却噙着抹诡异的笑。
“小七,你终于来了。”阿姐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
她指尖轻点,七幅画卷同时燃起血色火焰,火舌舔舐过林小七的衣角,却诡异地避开了他的皮肉。
他看见火焰中浮现出无数画面:阿姐穿着嫁衣被按在祠堂,王铁匠举着铁锤站在供桌前,而他自己躺在供桌下的草席上,胸口插着那把乌木匕首。
“原来我才是祭品。”林小七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惊起满林寒鸦。
阿姐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变幻,时而化作王铁匠的模样,时而变成那夜的红衣女子,最后竟定格成道士的脸:“你本该在二十年前就死的,是我用换命术让你活到今日。”
血火突然暴涨,将整片坟场映得如同白昼。
林小七在火光中看见七道魂魄从画中挣脱,皆是阿姐不同年纪的模样——垂髫稚女、及笄少女、新嫁娘……她们的手同时穿透了他的胸膛,却没有鲜血涌出,只有无数记忆碎片顺着伤口流泻而出。
他看见七岁那年的中秋,阿姐将最后半块月饼塞进他嘴里,自己却啃着发硬的麸皮;看见及冠那日,阿姐偷偷典当嫁妆给他打银锁,掌柜的秤杆压得再低,也遮不住她腕间的淤青;最后看见那个雨夜,阿姐穿着染血的嫁衣冲进雨幕,发间芍药被雨水冲刷得只剩光秃秃的茎秆。
“以命换命,以魂补魂。”道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阿姐每十年就要寻个至亲之人的魂魄作引,才能维持这具偷来的皮囊。
如今七世轮回已满,是时候……”
林小七突然暴起,乌木匕首刺入自己心口。
鲜血喷溅在画卷上的瞬间,七道魂魄同时发出惨叫。
阿姐的面容在火光中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骨节间缠着无数红线,另一端却系在林小七的手腕上。
“原来我们早就是一体了。”他扯断红线的刹那,整片坟场如同被掀翻的棋盘。
七幅画卷化作漫天血蝶,道士的真身在蝶群中若隐若现——竟是具无头尸体,脖颈断面插着半截银锁。
血蝶聚成个人形,却是王铁匠的模样,手中铁锤还沾着二十年前阿姐的血。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解脱?”王铁匠的笑声震得坟头石碑簌簌落灰。
他铁锤挥落时,林小七怀中的银锁突然发出龙吟般的清鸣,锁面并蒂莲纹路绽开金光,将整片血色天地撕开道裂缝。
裂缝深处传来阿姐的哭喊,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小七快走!
这局棋从你出生那刻就……”
声音戛然而止。
林小七在金光中看见自己襁褓中的模样,产婆将他递给王铁匠时,婴孩眉心正闪烁着暗红印记。
王铁匠将朱砂点在他额间的瞬间,产房外传来芍药花丛被践踏的脆响,而阿姐的啼哭声,正是从那时开始变得沙哑。
“原来如此。”林小七突然笑出声来,泪水混着血水流进嘴角。
他反手将匕首刺入自己天灵盖,符咒金光瞬间吞没整片坟场。
在意识消散前的刹那,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回响:阿姐哄他入睡的童谣、王铁匠打铁的叮当声、还有那夜红衣女子调颜料时银镯的脆响……
晨光刺破雾气时,打柴的樵夫发现西山多了个直径十丈的深坑。
坑底躺着具焦黑的尸体,手中还攥着半块银锁,锁面并蒂莲纹路间嵌着粒暗红砂砾,在阳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三日后,青河镇来了个卖胭脂的货郎。
他推着的木车上摆着七盒朱砂,颜色从浅粉渐变成暗红,最中间那盒却漆黑如墨。
有好奇的姑娘掀开盒盖,只见里面躺着片枯萎的芍药花瓣,花瓣脉络间渗着暗红血丝,凑近了闻,竟有股铁锈腥气。
“这可是用西山晨露调的‘点绛唇’。”货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姑娘刚要掏钱,却见木车阴影里探出只苍白的手,指甲上还沾着未干的朱砂。
她尖叫着后退时,货郎已消失在巷尾,唯有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出诡异的回音。
这夜子时,镇东头的私塾先生突然发狂。
他撞开祠堂大门时,供桌上的长明灯骤然熄灭。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只见他跪在林家先祖牌位前,用朱砂在脸上画着古怪的符咒,口中念念有词:“七世轮回,七命归一,今夜该是第八个了……”
祠堂梁上忽然垂下七条红绸,绸尾系着银铃。
私塾先生伸手去抓的瞬间,整座祠堂化作片血色画布,画中走出七个穿嫁衣的女子,眉眼皆与林小七记忆中的阿姐重合。
她们的手同时穿透他的胸膛,却没有鲜血涌出,只有无数记忆碎片顺着伤口流泻而出——他看见自己七世为人,每一世都死在及冠那日,而阿姐的嫁衣,永远染着洗不净的血色。
“原来我们都是画中人。”私塾先生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惊飞了檐下宿鸟。
他扯断红绸的刹那,祠堂外传来熟悉的银铃声响。
七个新娘排着队走过青石板,发间芍药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紫,最前面的女子忽然回头,露出半张焦黑的面容——竟是那夜在西山深坑中见过的焦尸。
与此同时,林小七正站在忘川河畔。
他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腕间红线另一端系着七个模糊的影子。
孟婆端着汤碗经过时,忽然停住脚步:“你这魂魄倒是蹊跷,既非生魂亦非死魄,倒像是被七根钉子钉在轮回道上的……”
话音未落,奈何桥突然剧烈震颤。
林小七腕间红线同时绷紧,将七个影子扯到他面前。
她们的面容在雾气中渐渐清晰,皆是阿姐不同年纪的模样,此刻却都流着血泪,同时指向河对岸:“小七你看,那幅画又开始了……”
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岸开满血色曼陀罗的花海中,立着幅巨大的画卷。
画中正是青河镇的模样,镇民们机械地重复着生前的动作,唯有镇东头的胭脂铺亮着灯,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在调颜料,而她面前的兽皮上,赫然躺着个婴孩的轮廓。
“原来这轮回从无止境。”林小七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惊起满河幽魂。
他抬手斩断腕间红线的瞬间,七个影子同时化作流光冲向画卷。
对岸传来阿姐凄厉的惨叫,画卷上的婴孩轮廓突然睁开双眼,瞳孔中映出无数个重叠的时空——他看见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站在祠堂,看见阿姐将朱砂点在婴孩眉心,看见王铁匠举着铁锤站在供桌后,而供桌下的草席上,正躺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
孟婆的汤碗突然坠地,汤汁在青石板上蚀出个大坑。
林小七的身影在雾气中渐渐透明,唯有那把乌木匕首悬浮在半空,刀刃上的符咒重新泛起金光。
对岸画卷开始燃烧,火光中浮现出无数个阿姐的面容,她们同时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都化作飞灰。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忘川的雾气时,摆渡人发现河心多了块浮木。
浮木上摆着七盒胭脂,颜色从浅粉渐变成暗红,最中间那盒却漆黑如墨。
有好奇的幽魂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盒盖,便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回响:童谣、打铁声、银铃声、还有阿姐临终前那句未说完的“小七快走”……
而在青河镇的祠堂里,私塾先生的尸体正在慢慢风化。
他手中攥着半块银锁,锁面并蒂莲纹路间嵌着粒暗红砂砾,在晨光中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供桌下的草席突然无风自动,露出底下用朱砂绘制的巨大符阵,阵眼处摆着个婴孩的襁褓,襁褓中躺着半片带血的芍药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