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深水埗一幢旧唐楼下,有家老琴行。橱窗积了薄灰,像时光不经意留下的叹息。我站在窗外,恍惚间仿佛回到一九八三年的某个午后,看见一个穿牛仔外套的年轻人,正指着橱窗里那把棕木吉他。他的眼睛很亮,像是把整个维港的星光都装了进去。那个人是你,家驹。四十年过去了,琴行还在,只是那把吉他早已不知去向,就像你一样,悄然隐入时间的缝隙。
你的第一把吉他,是在大角咀的二手市场淘来的。琴颈有裂痕,音总是调不准。你却抱着它在天台上一遍遍地练,手指被琴弦割出口子,血珠一点点渗进木纹,像是提前写下的命运印记。后来你们在通州街的时钟酒店租了间房作排练室,隔音很差,常被左右房客骂。黄贯中后来回忆说,你总是最晚离开的那个,抱着吉他写谱到天亮。那些被揉皱又摊开的纸团里,藏着一个时代即将响起的音符。
一九九三年六月三十日,东京。医院监护仪上划出一条再无起伏的直线。病房外,家强蹲在墙角,脸深深埋进掌心。医生的白袍掠过走廊,像一只突然折翼的鸟。也就在那个时候,香港的电台里,正播报着《海阔天空》拿下季度金曲的新闻。生的庆祝与死的寂静,在时差中擦肩而过,永不相逢。
你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在旺角一家唱片行,见到一个少年指着你的海报问老板:“他还会出新的专辑吗?”老板低头擦着CD架,轻声答:“他去很远的地方采风了。”少年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有些人从未离开,他们只是变成了音乐,继续在人间流淌。
二零一零年,南非世界杯现场。八万人同声高唱《光辉岁月》。不同肤色的手臂在同一片天空下扬起。你写在纸上的愿望,跨过山海,在从未踏足的非洲大陆落地生根。而你,却再也没有机会亲眼见到那片草原上奔跑的羚羊。
最深的遗憾,不是你走得太早,而是你带走了那么多可能。那首才写了开头的《雨季》,那封未曾寄往非洲的信,那个说好要一起实现的和平音乐会……你的吉他静静躺在展柜里,第六根弦微微生锈,像是在等待一双手,等待永远不会响起的调音。
今年春天,我去将军澳看你。墓前放着一把新吉他,琴弦上沾着清晨的雨水。旁边搁了一张字条:“家驹,我把你教的《真的爱你》,弹给女儿听了。”落款是“一个你从未见过的学生”。原来,遗憾也会在岁月里生根发芽,在你从未走过的路上,长出整片森林。
维港的夜晚,常有流浪歌手唱你的歌。歌声被海风吹散又聚拢,像永远不肯消失的回声。想起你说过:“音乐是永恒的,而我们是暂时的。”这么说来,你从不曾离开,你只是成了一个永恒的音符,在时间的乐章里久久回响。
海阔天空之间,遗憾,成了最动人的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