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梦
虽说自诩古典乐迷,聆听贝多芬、莫扎特和马勒等人交响曲的乐龄已接近十五年,我开始欣赏巴洛克时期的古乐,例如维瓦尔第、拉莫和吕利等作曲家的作品,不过是最近两三年间的事情,而绵延数百年的中世纪音乐对于我来说更是全然陌生、有待开垦的处女地了。
很多乐迷喜欢上古典音乐是因为动画片《猫和老鼠》或是日本电视剧《交响情人梦》中横冲直撞的可爱野田妹,而帮我打开聆听古乐那扇窗的,是一部名为《日出时让悲伤终结》(Tous les matins du monde)的法国电影。该片上映于1991年,翌年得到法国凯撒奖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电影原声”等在内的七项大奖,成为不论乐迷抑或影迷都津津乐道的经典之作。初听起来,这电影的名字很容易同伊桑·霍克与朱莉·德尔佩主演的“爱在三部曲”之一的《爱在黎明破晓前》混淆,但看过之后不难发觉,两部影片中虽说都不乏法国元素(前者讲述两位法国音乐家相识、相交、误解最终冰释前嫌的故事,后者是法国姑娘邂逅了从美国来欧洲旅行的文艺男青年),但后者其实是包裹着法式外衣的美国片,片中种种所谓法国浪漫或趣味更像是导演(果不其然是一位美国人)为了照顾电影观众(特别是文艺青年)喜好与审美的刻意为之,而前者才真正是法国人拍的法国电影,运镜、表情、台词和音乐都是含蓄而克制,并且在这内敛表象之下,蕴藏的着涌动的、汩汩不绝的欲望和激情,是日常,也是深不见底的复杂与神秘。
为《日出时让悲伤终结》演奏原声音乐的是著名西班牙音乐家约迪·萨瓦尔(Jordi Savall),我看过这部电影,才知道了这位古乐演奏家与指挥家。他擅长演奏维奥尔琴,与妻子、女高音歌唱家菲格拉斯(Montserrat Figueras)等人合作创建“晚星二十一古乐合奏团”(最初名为“晚星二十古乐合奏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论及音色的幽怨与缱绻,再难有乐器足以与民乐中的二胡相媲美;可当我听到萨瓦尔在这部法国电影中用维奥尔琴演奏的法国巴洛克作曲家如德·圣柯隆布(de Sainte-Colombe)、马兰·马莱(Marin Marais)以及吕利(Jean-Baptiste Lully)笔下的旋律,才发觉这件起源于15世纪西班牙的弦乐器音色竟是那样流转生动,时而深沉低徊,时而如呢喃耳语般轻声吟唱,其叙事与抒情的本领,以及拿捏冷暖轻重色彩之间的张力,总是令人过耳难忘,袅袅不绝。
维奥尔琴起源于六百多年前的西班牙,音色优雅悦耳,适合为小型舞会及社交聚会伴奏,成为彼时王室与贵族的心头好。像当年欧洲的很多画家喜欢在不同国家之间游荡、学习并找寻灵感一样,那时候的西班牙维奥尔琴师也不时出国旅行并演奏,并借着远行的机会将这件乐器介绍给了南欧的意大利,以及西欧的法国、德国和荷兰等,令维奥尔琴红极一时,成为文艺复兴以及巴洛克时期欧洲最流行的乐器之一。后来,因为小提琴和中提琴的出现及改良,维奥尔琴在表达辉煌华美乐声时显得力有不足,以至于逐渐被巴洛克之后的音乐家遗忘,直到最近数十年,因坊间怀旧与古乐复兴的风气日盛,这件乐器以及曾由其演奏的巴洛克独奏或合奏曲目,重又频繁登上音乐会的舞台。
如今的古乐音乐会以及古乐节林林总总、多元丰富,而关于古乐的介绍文章却大多以音乐家和曲目为主,不时穿插乐器知识及演奏技巧,较少有人谈及身为普通听众的我们,应该收拾起怎样的心境或状态,去聆听一场古乐演奏会。听闻今年三月的“紫禁城古乐季”上,77岁的萨瓦尔又将登台,重现《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电影音乐,我虽然远远算不上资深乐迷,聆赏古乐的日子更是短暂,但在此冒昧与大家分享一些聆听维奥尔琴音的方法或心得,权作抛砖引玉之用。
一、独自
有些音乐适合热热闹闹的众人一起听,比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比如瓦格纳动辄数小时的歌剧,又如当代作曲家约翰·威廉斯为《星球大战》等经典电影写作的配乐。那些旋律固然分属古典、浪漫或现代等不同领域或门类,却都是昂然、热烈且饱满的模样。听过这样一场音乐会后,断不能早早地回家睡觉,必定要数位同行的乐友相约,去到音乐厅附近的酒吧或咖啡馆小酌,拿过刚刚那场或精彩绝伦或糟糕透顶的表演来评说一番,兴致来了再由这话题牵引开来,讲到当年的指挥或独奏家如何不落俗套、各有性格,遥想当年乐坛盛景,还不忘感慨一番如今的乐迷生不逢时,如是种种。可有些作曲家笔下的旋律,从来不是为坐满两千人的富丽堂皇音乐厅而写,只是为了亲友之间的一场久别重逢而作,甚至,只是为你一人而写,为在灯下独坐静思怀想的你而写,例如,《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片中那首《眼泪》(Les Pleurs)。
《眼泪》一曲原本并没有这样直白抒情的标题,是为了与片中情节映照而被加添上的曲名。影片中的主要男角色之一是法国17世纪知名的演奏家兼作曲家德·圣柯隆布,片中他创作并写下这首乐曲,以纪念去世的妻子。该曲在电影中出现的时候,以两把低音提琴以及一把维奥尔琴合作演奏,低沉幽缓,是对于已逝去美好的动情回望。当时演奏该曲的萨瓦尔一定不曾想到,二十年后的他,也将面对与数百年前德·圣柯隆布同样的人生悲剧。
萨瓦尔首次来到中国内地演出,是2012年的春天。他在5月北京的中山公园音乐堂,带领“晚星二十一古乐合奏团”演出了多首巴洛克名曲,其中便有这首《眼泪》。舞台上的萨瓦尔一脸肃穆,轻声说“以此曲,献给我去世的妻子”,观众才知道,音乐家竟正经历丧妻之痛。演出前的数月,萨瓦尔相濡以沫数十年的妻子菲格拉斯因癌症离世,对于这位音乐家而言可说是沉重的打击。要知道,他与妻子不单是朝夕相伴的夫妻,也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两人互相扶持,一同创办多个古乐演奏团体,还成立了一间名为Alia Vox的唱片公司,数十年间出版逾百张唱片,面向世界乐迷推广普及古乐。包括《纽约时报》和《纽约客》等在内的欧美知名媒体,曾数次用“天鹅绒一般”来形容女高音菲格拉斯的音色,可想而知,她的离开对于萨瓦尔乃至他们曾合力创办的古乐团该是多么难以弥补的损失。
“大家对于巴洛克音乐恐怕有些误解。它不是一种距离我们很遥远的古代音乐,它表达的是永恒的情感。” 在七年前那场音乐会的媒体见面会上,萨瓦尔曾这样说。当年萨瓦尔在台上演奏《眼泪》,电影中德·圣柯隆布怀念逝去爱情与青春时亦奏出同样一曲,旋律相同,演奏的心情与氛围却相异,遥相呼应,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七年前那个夜晚的一首《眼泪》,与其说是萨瓦尔与台下乐迷之间的对话,与其说是献给亡妻的思念之歌,倒不如说是他直面自我、向内回溯的自省之曲。
二、下雨的午后与落雪的夜
不久前,音乐播放媒体平台Spotify与一间研究天气的互联网公司Accuweather合作开发了一个名为“Climatune”的项目,可以根据使用者所处位置的天气,为彼时彼处的你量身定做“曲目单”。也就是说,如果你身处阳光明媚的美国加州,你的音乐播放器中应该会灌满活泼热烈的旋律,而如果你在阴天、下雨或下雪的伦敦或者布拉格,那么相应地,耳机中传出的旋律也大多缱绻且略带哀伤的,给你的心境蒙上雾一般的哀愁。
我不清楚这样“音乐匹配天气”的尝试究竟会让人更开心抑或更难过,不过这个项目的出现,的确说出了一个你我彼此心知肚明的道理:音乐影响心情,而心情反过来也能影响我们创作、演奏以及聆听音乐的状态。试想如果我使用了“Climatune”的服务,录入《日出时让悲伤终结》原声碟中的十数首曲目,这些旋律,恐怕通常会在下雨的午后或下雪的夜晚出现吧。
电影中的音乐家德·圣柯隆布在失去挚爱之后,与两个年少的女儿隐居乡间,过着远离尘嚣的阒寂生活。某天,17岁的天才少年马莱远道而来,想拜他为师。德·圣柯隆布仅仅听这位年轻人演奏了几个乐句,便拒绝收他为徒,说他的旋律中只有技巧而不见情感,最终要靠大女儿对父亲好言相劝,才终于将马莱留在家中。不想,年少轻狂又英俊倜傥的马莱根本过不惯这样僻静孤独的日子,他向往城市的繁华、名利与虚荣,一心想要跻身凡尔赛知名琴师之列。后来,师徒决裂,马莱离开,还带走了德·圣柯隆布的大女儿玛德琳。谁知到了巴黎之后,马莱贪恋名望和财富,最终落得人财两空,玛德琳失望之极,自杀弃世,为这个原本浪漫真纯的爱情划上了最残酷锐利的句点。
片尾,落魄的马莱重返僻静乡间,回到年迈的德·圣柯隆布身边。决裂的师徒二人终于借由一场烛火旁的深夜对谈解开了心结。在片中,与拉图尔的画作《油灯前的抹大拉》气氛极为相似的一幕出现时,此刻响起了一首名为《悔恨之墓》(Tombeau Pour Mr. de Sainte Colombe)的乐曲,同样由德·圣柯隆布创作。该曲本是作曲家为友人瓦奎林先生(Mr. Vauquelin)而写的一首前奏曲,用在电影中同样改换了名字,以回应历经世事的师徒二人对坐灯下时对于音乐、生命与死亡的思索。
全然的漆黑与静寂中,德·圣柯隆布与马莱相对而坐,面前只有一点如豆烛光。德·圣柯隆布问马莱“音乐是为了什么”,马莱说是“给上帝的贡品”,老师摇头,他又说是“金钱与名利”,老师摇头,他再说是“爱”,老师还是摇头。对于电影中的德·圣柯隆布来说,金钱、名利、信仰与爱恨,这些都是世俗的东西,而音乐注定是超凡脱俗的,是对于逝者的怀念,是给那些低到尘埃中的人们的恒久慰藉。这些看似是说给马莱的话,其实是德·圣柯隆布说给自己的,而碰巧在那个潮湿阴冷的夜晚,这些话像就那一点烛光一样,重又点亮了马莱的生命。
萨瓦尔与他的妻子
《悔恨之墓》在片中数度出现,维奥尔琴奏出低徊哀伤的旋律,漂浮在一片氤氲的低音中,一如潮湿安宁的乡间,事物、情感与心绪都是淡的,以至于后来当我多次重温这段段律,脑海中浮现的每每是电影中那些并不明媚的午后以及有风雪的寂寥夜晚。
三、留白
在数年前的一次访谈中,萨瓦尔提到关于维奥尔琴的一件趣事。当时他有长达数月的时间,一直处在四处巡演、十分忙碌的状态中,日程表排得满满,这个月在南美,下个月去南斯拉夫和俄罗斯,转头又要到美国和意大利。巡演途中的某天,萨瓦尔如常将自己的宝贝乐器从琴盒中取出打算练习,谁知那件价值连城的维奥尔琴竟然一反常态,发出笨拙沉闷的声响。萨瓦尔担心这琴摔坏了,赶忙请来维奥尔琴修理师帮忙,后者一眼便找到问题所在:“它不是摔坏了,只是累坏了!”
从那之后,萨瓦尔也便明白,乐器与人一样,也有压力,也需要劳逸结合。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关心维奥尔琴的状态,当意识到乐器今天“不高兴”的时候,他会用更轻柔、更慢的速度演奏,让乐器和演奏者一样,总是能够处在身心谐和的状态中。访谈中这短小的一段,一直让我印象深刻。维奥尔琴张弛之间的关联,让我想到演奏古乐,尤其是那些缱绻忧伤旋律的时候,演奏者也应该在“满”与“空”之间做出适当的取舍,找到一个舒服的平衡,就像中国画中的“留白”。
“留白”是我一直很喜欢用的比喻,除了描述绘画的构图和形态之外,它其实能够用来解释很多事情,比如为人处事的分寸,比如与亲友或恋人之间相处时所谓“边界”的拿捏,又如演奏及聆听古乐时的状态。并非所有曲目都需要“留白”,例如你不会期待从埃尔加的《威风堂堂进行曲》中听出什么欲说还休的滋味,也不会渴望在贝多芬那些誓要“扼住命运咽喉”的交响曲中找到黯然伤神的回响。而在《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电影中出现的曲目里,或者说得更广泛些,在那些一唱三叹的、温柔可亲的巴洛克旋律里,我们时常需要细味“留白”的妙处,比如什么地方该放、什么地方该收,又比如旋律折转间的浓淡与强弱,都不是鲜明直接的,而是收敛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
不信,你尽可以去听电影中那首以f小调写成的《回归》(La Reveuse),起首处维奥尔琴奏出的三连音与颤音格外动人,不疾不徐,将听者拽入一重仿佛抽离时空的忘我情境中。萨瓦尔演奏此曲时,添加了不少自由速度,用墨时浓时淡,时而留白不落笔,最终收束在一个微微上扬的三连音中,予人若有所失之感。
现实中,主角马莱的饰演者的早逝(他与片中音乐家德·圣柯隆布扮演者在现实生活中也是父子,而这又是一个年轻艺术家挣扎在父辈阴影中的故事),以及电影原声演奏者萨瓦尔的人生旅程(他对于复兴古乐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以及妻子的猝然离世),都加重了影片的神秘、浪漫与愁绪,镜头内外因此形成互为映照与呼应的两重情境,分不清孰真孰幻。旁观者如我,每每听到维奥尔琴奏出回转的、牵动人心的旋律,总会想及那些轻轻来到这世上又轻轻离开的生命,像是片中的音乐家父亲,女儿玛德琳,又像是萨瓦尔的妻子,从不夸饰,从不张狂喧闹,如同尾声处的三连音一样轻盈划过水面,留下淡淡一圈涟漪。
附
2019年3月21日 周四 19:30
紫禁城古乐季
西班牙古乐大师乔迪·萨瓦尔
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原声音乐
曲目:
德·圣柯隆布:悔恨之墓,悔恨,钟琴,卡戎的呼唤,眼泪,艾丽舍的欢乐,回归
马兰·马莱:前奏曲,小步舞曲,穆塞特舞曲,跳跃舞曲,人之声,西班牙弗利亚舞曲
吕利:土耳其仪式的进行曲,西班牙小调,被迫的婚姻回旋曲,加纳利舞曲,丑角的恰空
尤斯塔奇·杜·库莱:3首年轻女孩幻想曲
库泊兰:皇家音乐会
拉莫:铃鼓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