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柏宵
1
踏进章家大门那年,我约莫八岁光景。
许多细枝末节早已在时光里褪色、模糊。唯独与章绮初见的那一幕,如同昨日般清晰。
那天,章伯温热的手掌包裹着我微凉的小手,一路引我走进这栋于我而言过于宏大的宅邸。他步履放得很缓,声音放得很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宵宵,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千万别拘束,啊?”
我低低“嗯”了一声,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想装出最乖巧懂事的模样。我知道,我的家,那个曾经烟火气十足、会传来父亲爽朗笑声的小家,永远地消失了。
就在这时,她出现了。
章绮,比我小一岁。她并非从旋转楼梯上款款而下,而是像只灵动的黄蝴蝶,从花园的方向小跑进来。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她嫩黄色的连衣裙上跳跃。她手里没拿雏菊,而是捧着一个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草莓奶油小蛋糕,白瓷碟的边缘蹭上了一点奶油,像她鼻尖上沾着的那一点点面粉,显得格外俏皮。
章伯笑着招手:“绮绮,快过来。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望向我,没有丝毫陌生感,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热情。“哥哥!”声音清甜,带着小女孩特有的软糯。她径直走到我面前,踮起脚尖,把那个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小蛋糕塞到我手里,“妈妈烤的!给你吃!”
那带着体温的碟子,那甜腻的香气,还有她眼底纯粹的善意,瞬间熨帖了我初来乍到的惶恐与不安。
她大概不记得了。
那时的我们,也曾那样亲密无间。我不熟悉花园里曲折的小径,她会牵起我的手,带我去她发现的那窝刚出生的小鸟旁;我不懂那些昂贵的玩具怎么玩,她会耐心地教我,然后在我笨拙出错时咯咯直笑;在巷口被大孩子堵住,她也会红着眼眶跑回来,拉着我的衣角,一声声带着哭腔喊“哥哥,他们欺负我……” 那时的我们,是彼此世界里可以依靠的存在。
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2
后来的疏远,并非毫无征兆。
章伯待我,是极好的。甚至,好得有些过了。
这份好里,糅杂着沉重的愧疚、深切的怜惜,以及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弥补。他大约是想用加倍的温暖,告慰我父亲远去的英灵,证明他未曾辜负故友的托付。
可章绮,终究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
孩童时,她或许懵懂,尚能分享她的蛋糕和玩具,分享父亲的目光。可人,总会长大。
高中毕业那个夏天,章伯送了我们一份“成人礼”。不是车子,而是两个炙手可热的、顶尖海外名校暑期交流项目的名额。名额极其有限,竞争激烈,意味着未来履历上闪亮的一笔。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决定把其中一个给了我。理由是:“宵宵基础扎实,出去锻炼锻炼,对他将来更好。” 而章绮,那个同样优秀、对那个项目向往已久的章绮,被留在了家里。
章家的财力,完全可以轻松负担两个名额的花费。章伯的选择,无关金钱,只关乎他的心意——他想向我证明:看,我对你的期望和投入,甚至超过了我亲生的女儿。
那一刻,章绮脸上血色褪尽。她没像小时候那样哭闹,只是定定地看了父亲几秒,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然后,她猛地转身,冲回了楼上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的声音,沉闷得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餐厅里只剩下我和章绮。他坐在长餐桌的主位,显得格外焦躁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光洁的桌面,嘴里反复念叨:“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二楼紧闭的房门方向。他自然是挂念女儿的,只是那根深蒂固的补偿心理,让他不知该如何向女儿表达这份挂念,更不知该如何平衡这份沉重的好意。
我上楼,敲响了章绮的门。隔着门板,我说:“那个名额,我不去了,让给你。”
门内沉默了几秒,然后猛地被拉开。章绮站在门口,眼眶微红,眼神却冷得像冰。“柏宵,”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收起你这套‘谦让’的把戏!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更不需要你在我爸面前装好人!” 说完,“砰”地一声,门再次重重关上。
那扇门,仿佛也关上了她叫我“哥哥”的时光。
无所谓了。
其实,我早就不满足于只做她的哥哥了。
3
大学时光,章伯开始有意无意地带我接触公司的事务。办公室的咖啡香、厚厚的文件、复杂的报表,渐渐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而我和章绮,像两条曾经短暂交汇的溪流,在各自的轨道上越行越远,连偶尔在家的碰面,也只剩下客套而疏离的点头。
一次重要的跨国并购谈判定在欧洲,章伯需要一个年轻、得力且信任的助手随行处理繁杂事务。他再次选择了我。
出发前收拾行李,章绮正倚在她房门口修剪一盆绿植。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侧影在午后阳光里显得安静又遥远。听到我拉行李箱拉链的声音,她头也没抬,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柏宵,你真是越来越得爸爸的心了。” 语气平静无波,却像细密的针,扎得人心里细细密密地疼。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想说我并非刻意争抢,想说也许下次……可喉咙像是被堵住,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沉默在走廊里蔓延。
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商务舱里,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对旁边闭目养神的章伯说:“其实这类机会,下次是不是也可以考虑让章绮参与?她也很优秀。”
章伯睁开眼,笑了笑,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绮绮当然优秀,我的公司,将来自然是要交到她手上的。”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只是她现在,心性还需要再磨一磨,定性差些火候。你不一样,宵宵,你稳重,学东西快。这次回去,你多带带她,教教她实务。”
我心里沉甸甸的,却也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我想,等这次回来,一定要找个机会,认真地和章绮谈一谈。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误解,像不断累积的尘埃,再不清扫,只会让彼此窒息。说开了,或许就能透进一丝光亮?
然而,当我怀揣着这份决心,风尘仆仆地从欧洲归来,在校门口看到的景象,却像一盆冰水,将我所有的希冀浇得透心凉。
4
章绮恋爱了。
她的男朋友,是她同系的学长。公认的才子,挺拔俊朗,站在人群中自带光芒。他们十指紧扣,旁若无人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漫步。章绮仰着头对他笑,那笑容明媚灿烂,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毫无阴霾的模样。男生温柔地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她则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身体微微依偎。
我站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后,像一个可悲的窥视者,贪婪地汲取着她此刻的快乐,心口却被妒忌的毒藤紧紧缠绕,勒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偶尔会看到我,目光会像掠过空气一样,毫无波澜地移开。仿佛我这个人,连同那些共有的过去,都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清空了。
只有在一次系里的联合活动上,避无可避。她男友显然注意到了我这个“陌生人”对她不同寻常的注视,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低头轻声问她:“绮绮,那位是?”
章绮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又迅速移开,挽紧了男友的手臂,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口吻:“哦,他啊,算是我家一个远房亲戚吧,借住在家里,不是很熟。” 说完,便拉着男友走向了另一边热闹的人群。
“不是很熟”。
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没有开锋的钝刀,不深不浅地捅进心窝,缓慢地搅动,带来绵长而窒息的痛楚。我低下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冻结。
我变得无比卑劣。我开始在心底疯狂地祈祷,祈祷他们分手。祈祷那个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幸运儿消失。
后来,竟真如我所愿。他们分手了。恋期很短,不过两三个月。
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翻看着枯燥的季度财报,视线却常常失焦。心底那个压抑已久的念头疯狂滋长:她分手了。下一个选择的人,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是我?
然而,这卑微的奢望,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章绮分手后没多久,身边就出现了一个新的身影。
一个体育学院的学弟,有着阳光般耀眼的笑容和充满活力的身躯。他像只忠诚又热情的大型犬,每天雷打不动地等在章绮的教学楼下,无比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排长长的队去买她喜欢的奶茶。他总爱黏着她,微微低头,用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清亮的嗓音,一声声地唤着:“姐姐,姐姐……” 那亲昵的姿态,让章绮脸上重新绽放出轻松愉悦的笑容。
5
那一刻,我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彻底清醒了。
一个残酷的认知清晰地浮现:在章绮的世界里,我似乎永远、永远都不会是那个被选择的选项。
她是那样耀眼的存在。她的恋爱,短暂却绚烂,自由得像一阵风,洒脱得令人羡慕。围绕在她身边的爱慕者太多太多,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可以坦荡地站在阳光下牵起她的手。
而我呢?我只是凭借命运的偶然,得以在她生命最初的篇章里,占据了一个“哥哥”的位置,分享过一段共同的成长时光。可当她的人生画卷徐徐展开,拥有了无限选择的权力时,我在她的选项列表里,早已被排挤到了最末位,甚至可能从未真正被列入过备选。
我是一个她永远不会拾起的选项。
这个认知,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将我压垮。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低迷。世界仿佛失去了颜色。父母早逝,孑然一身,如今连唯一心之所系的人,也即将彻底离我远去。我的人生,似乎从未被任何人坚定地、唯一地选择过。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吞噬了我。
如果……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一种方法呢?
即使那方法不够光彩,甚至带着禁忌的气息。
但只要能让我留住那束唯一照亮我的光,让我不必再独自沉沦于这无边的孤寂。
一个遥远的、来自西南边陲的古老传说,浮现在我的脑海——关于那些能牵动人心的无形丝线。
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几经周折,在一个幽静偏僻的苗寨深处,寻访到了一位据说通晓古法的老者。竹楼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草药和陈年木头的混合气息。老人听完我语无伦次、充满痛苦的诉求,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洞悉世事的悲悯。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我,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后生仔,你可想清楚了?人心如水,强掬易散。此法所系,不过镜花水月,一场虚妄的幻梦罢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无底深渊。那“虚妄”二字,像冰冷的针,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原来连这最后的稻草,也是虚幻的吗?
然而,那份深入骨髓的渴望和不甘,最终压倒了理智的警告。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即使是幻梦,”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也愿意沉溺其中。”
(全文完)